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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可願嫁我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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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雲峰這下是真急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櫃臺邊,對抓藥的夥計道:“我要出去一趟,鋪子裏就勞煩你和吳大夫看著了。”

夥計難得看到少東家這火急火燎的模樣,也不敢多說什麽,點點頭,“少東家只管去吧,小的一定和吳大夫看顧好鋪子。”

賀雲峰把該交代的交代完,又去提了幾盞油燈來,遞了一盞給杜曉瑜,焦急中帶著幾分嚴肅,“以程姑娘的性子,她若是要走,咱們一時半會兒怕是找不到,帶上油燈,萬一真找到了天黑,也有個照亮的東西,不至於到時束手無策。”

杜曉瑜深覺有理,接過了油燈。

兩人正準備出去叫幾個人幫忙找,就看到傅涼梟從外面進來,他剛才被曹知府秘密請出去了,所以並不清楚程錦繡的事情。

“阿福哥哥。”杜曉瑜輕聲喊道。

傅涼梟一看二人神色不對,忙問:“出什麽事了?”

“是錦繡姐姐。”杜曉瑜道:“她很有可能失蹤了,我們現在要出去找,你如果得空,幫我多叫幾個人。”

傅涼梟皺皺眉,“她為什麽會失蹤?”

杜曉瑜長話短說,“之前在聚緣酒樓門前,縣令夫人不管不顧地打了她巴掌,還罵了一些難聽的話,錦繡姐姐或許是有些想不通,所以……”

傅涼梟有些不悅,“平日裏怎麽不見她心氣如此高?”如今還得帶累他家筱筱出去找,好個沒嘴臉的女人。

杜曉瑜想著,這件事確實不怪程錦繡心氣高。

只不過程錦繡與包家父子的事,她只跟靜娘說過,也答應過靜娘不往外說的,更何況眼下賀雲峰就在旁邊,自己要是說漏了嘴,只怕會間接害了程錦繡。

“阿福哥哥。”這一聲,杜曉瑜帶了些央求,“你到底幫不幫我嘛?”

“筱筱的事,我自然會幫。”傅涼梟道:“趁著曹知府和林縣令還沒走,讓他們的人幫著找一找就是了,筱筱就不必親自出去了吧?”

“不行!”杜曉瑜態度堅決,“以錦繡姐姐的性子,如今就算是找到了,她也未必肯回來,我一定要親自去勸勸她。”

“筱筱!”傅涼梟聲音冷肅了一些,“她如果真丟了,你一個弱女子,上哪找去?”

“那也得找啊!”杜曉瑜滿心焦急,“救了她,我就沒有不管她的道理。”

眼瞅著這兩人還在爭執,賀雲峰等不及了,說道:“杜姑娘,既然阿福不讓你去,那你就好好待在鋪子裏吧,我去求求林縣令幫忙。”

杜曉瑜心說你去了有什麽用,林縣令未必肯給你這個面子,“你再等我一會兒,一會兒就好。”轉而又看向傅涼梟。

傅涼梟實在是拿她沒轍,“好,你要去,我不攔著,大不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杜曉瑜焦急的臉上終於展露出笑顏來,“我就知道,阿福哥哥最好了。”

傅涼梟被氣笑了,“難道我不幫你找程錦繡,就成壞人了?”

“那是當然。”杜曉瑜想也不想就點頭。

傅涼梟忍不住敲她腦袋。

杜曉瑜揉著被敲疼的地方,“你再這麽敲下去,我就真的被敲傻了。”

“為了別人,連自己的性命安危都不顧了,你現在可不就是傻嗎?”傅涼梟毫不留情地損她,“我敲你,是希望能把你敲聰明一些。”

杜曉瑜輕哼,懶得跟他分辨,幾人朝著外面走去。

傅涼梟去見了曹知府和林縣令,那二人自然莫敢不從,第一時間就安排了跟來的衙差出去找人。

而杜曉瑜傅涼梟兩個則是跟賀雲峰兵分兩路,朝著不同的方向找去。

賀雲峰沿著鎮口外的小道一直走,一邊走一邊喊,“錦繡姑娘——”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回答他。

賀雲峰又繼續往前走,剛下過雨,路有些打滑,才沒多一會,腳上和褲腿上就全是泥。

賀雲峰走一段就得停下來把腳底的濕泥全弄下來才能繼續往前走。

這一帶不常有人來,卻是出鎮口後唯一的一條小道,賀雲峰想著,既然杜曉瑜說了程錦繡是因為在縣令夫人那裏受了侮辱而想不開,那她必定不會到人多的地方去。

篤定了自己的想法,賀雲峰就又繼續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總而言之後來到的地方,是他長這麽大都沒去過的。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賀雲峰點燃了油燈,前面就是密林了,想來程錦繡也沒可能鉆到這種野獸出沒的林子裏去,賀雲峰打算折返,卻見入林口有一條小溪。

他走過去,準備喝口水充充饑再走,沒想到剛放下油燈,就見不遠處似乎躺著一個人。

賀雲峰心中大駭,雙腿不受控制地軟了一下。

要說他們行醫的,誰沒見過幾個死人,只不過賀雲峰向來怕這些,更何況眼下又正是天黑之際,突然間見到死人,對他的心靈來說是一種極大的沖擊。

水不喝了,賀雲峰急急忙忙提起油燈,轉身想跑,可是剛跑了幾步就又停下來。

不行,不能就這麽走了,萬一那人還有氣呢?那他豈不是見死不救?

對,一定還活著,不是什麽死人。

賀雲峰如此反覆地給自己做了心理建設,這才敢轉過身來,挪著腳一步步走到那人跟前蹲下身。

把油燈湊過去,才看清楚這應該是個女人,松散的長發遮蓋了面容,身上全是跌倒以後沾染的泥,連原本的衣服顏色都看不出來,也不知道此前經歷了什麽。

“姑娘。”賀雲峰試探著輕輕喊了一聲。

女子沒動靜。

賀雲峰又用手推了推她。

她身上冷得厲害,幾乎沒有一點體溫。

賀雲峰心慌了,壯著膽子伸手去扣她的脈搏。

好在,還有脈息,只是虛弱得厲害,若是再不救治,只怕熬不過今晚了。

賀雲峰急忙將她抱起來。

女子的頭發一下劃拉開來,就露出了蒼白的面容。

“程姑娘?”

看清楚懷裏的人正是程錦繡,賀雲峰心口直顫,聲音都嚇得變了調,這下再不敢有什麽猶豫,抱著她匆匆往前走了幾步。

這時,林子裏不斷傳來狼嚎聲。

“糟了!”賀雲峰看看天色,已經徹底黑了,這時候就算是他一個人想要走出這片都十分困難,更何況如今懷裏還抱著個人,再說,程錦繡目前的情況不能隨便移動,她只剩最後一口氣了,一旦被他抱著顛簸,很容易在路途中就斷了氣。

賀雲峰左想右想,為今之計,只能先去找個能遮風避雨避猛獸的山洞了。

雙手抱著程錦繡,手指上掛著油燈,賀雲峰走得跌跌撞撞,他從來沒習過武,氣力自然也就小一些,才走了一會的工夫,兩只手臂就又酸又疼。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否則林子裏的野獸隨時都能沖出來將他們兩個活活撕了,可他實在是體力不支,兩只手臂酸疼到了極點,一不小心將程錦繡給摔了下去。

程錦繡早就沒有知覺了,所以連摔下去都沒有什麽反應,卻把賀雲峰嚇得夠嗆,他如今連給她摸脈的勇氣都沒有,蹲下身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到自己背上來背著。

背比抱省力一些,賀雲峰也能走得更快,只是,這樣更顛簸,也不知道程姑娘她能不能堅持住……

不敢再繼續往下想,賀雲峰專心看著腳下的路,最後總算是找到了一個山洞,這山洞隱秘,外面被人砍了樹枝遮擋,若不是賀雲峰眼尖,險些就給錯過了,裏面堆著不少成捆的柴禾,應該是附近的柴夫進山打的柴,一時帶不回去才會藏進山洞裏等改天再來取,倒是便宜了賀雲峰。

他把程錦繡放下來,又脫下自己的外袍墊在地上,這才把人抱上去躺著。

隨便抓了幾把幹草把火堆燒起來,賀雲峰哆嗦著手去給程錦繡摸脈。

這一次的脈息卻是幾乎感覺不到了。

他嚇得心肝兒顫,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伸手捏住程錦繡的兩邊臉頰迫使她張開嘴,給她渡了幾口氣。

眼下是在荒郊野外,哪怕他有醫術,沒有藥物也是救治不了的,只能這麽做。

雖說是給病人渡氣,可唇瓣不小心碰上程錦繡唇瓣的時候,賀雲峰還是止不住地自己臉紅起來,心跳得飛快。

隨後想到眼下的處境,又覺得一盆涼水兜頭潑下來,燥熱的心安靜下來不少,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躺在他衣服上的人,她臉上的疤痕已經完全退去了,恢覆之後的容貌比之前還要好看,哪怕處在眼下的境況,也不覺得狼狽,只讓人看到一種病態美。

賀雲峰不知不覺就看呆了,等回過神來,急忙給她摸摸脈,還是沒什麽氣色,他又趕緊給渡氣,手掌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想把自己身上的溫度傳一些給她。

如此反覆了幾次,程錦繡的手腕總算是能摸出脈息來了,賀雲峰心下大喜,將她往火堆邊挪了挪,絲毫沒有要轉醒的跡象,能不能熬過今晚,是她活命的關鍵。

賀雲峰不敢大意,幾乎是每隔盞茶的工夫就給她摸脈,以確保那最後一口氣還在。

外面又下起了雨,雖說是炎熱暑天,可夜間到底是寒涼。

賀雲峰擔心程錦繡會被寒氣侵襲,正打算起身用剛才那些樹枝把洞口遮一遮擋擋風,卻突然見到程錦繡臉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燒熱紅。

他急忙又挪回來,摸了脈息又將手放在她額頭上,竟然開始發熱了,而且有高燒的征兆。

賀雲峰抿緊嘴巴,如果是身上冷倒還好辦,再往火堆邊挪就是了,可眼下是發熱,程錦繡氣息又微弱,火堆邊是斷斷不能再靠近了。

他把人挪開一些,遠離火堆,卻又不敢挪得太遠,怕程錦繡會反覆,冷熱交替。

然而等了半晌,也不見她有轉冷的跡象,反倒是體溫越來越高,要再這麽燒下去,她今晚非死不可。

賀雲峰找了一塊尖銳的石子劃破自己中衣,直接從袖子上扯下一大塊來沖到外面讓雨水打濕,擰到半幹拿回來敷在程錦繡額頭上。

衣裳料子並不吸水,而且又是夏衫,本來就輕薄,一放到程錦繡的額頭上,馬上就變熱了。

賀雲峰只好一趟一趟地跑,可還是不管用,她燒得太嚴重了,敷額頭等同於杯水車薪。

賀雲峰擡頭看看外面下個不停的雨,咬了咬牙心一橫,轉頭看著昏迷不醒的程錦繡,說道:“程姑娘,對不住了。”

話完,整個人沖進雨裏,把自己從頭到腳都淋了個透,這才跑進來,輕輕將程錦繡整個抱進懷裏。

程錦繡穿著衣裳,而且衣裳上沾了很多濕泥,隔著這些東西,賀雲峰身上的涼意也傳不了多少給她。

賀雲峰沒轍了,只好動手把她的衣裳解開,一邊解一邊道:“為了救姑娘,我也是迫不得已,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不會說出去,大不了我對你負責就是了,如果你不樂意,那要打要罵隨你便。”

解完外面的衣裳,到了裏衣的時候,賀雲峰盡量將腦袋偏向別處不去看,可是不看就難免碰到這碰到那,那些奇奇怪怪又柔軟的觸感,讓他險些直接竄起來,只好又將視線挪回來。

長這麽大,賀雲峰還是頭一回得見姑娘家的身體,一時間心慌意亂不知所措,臉燒得比她這個發了高熱的人還燙,好在理智尚存,回神以後趕緊跑出去淋雨,淋濕了再進來抱她,等自己身上被她捂熱了再去淋雨。

如此反覆,賀雲峰大概跑了四五十趟,程錦繡身上的燒才慢慢退了下來,再摸脈息,似乎比之前強了一點,但人是醒不過來的。

賀雲峰不敢掉以輕心,往火堆裏添了些柴禾以後又坐過來守著,把她的衣裳給穿齊整,依舊是隔一小會就給她摸脈。

賀雲峰沒熬過這麽漫長的夜,再加上他淋了一晚上的雨,已經染了風寒,眼皮沈得很,不知不覺就閉眼睡了過去。

他這一覺睡得迷迷瞪瞪,耳邊除了火堆裏偶爾傳來的爆裂聲,就只有外面的風聲和雨聲了,他似乎連自己因為鼻塞而發出的粗重呼吸聲都能聽到,但就是聽不到程錦繡的聲音。

賀雲峰費力想撐開眼皮,可是一點用都沒有,他全身酸軟無力,眼皮上像被人壓了石塊,怎麽費勁都睜不開。

恍惚中,似乎有人給他餵了水,那水與尋常的水有些不同,像是天上下的雨水,不過對於喉嚨幹澀的他來說,比清泉還解渴。

喝了水,潤了嘴皮和嗓子,賀雲峰又沈沈地睡了一覺,再醒來時,外面已經大亮,程錦繡面無表情地坐在火堆旁,雙眼雖然是看著那熊熊燃燒的火堆,卻顯得空洞無神,像是對於這天底下的一切都不在乎了。

“錦……程姑娘?”賀雲峰撐坐起來,嘴角扯出一抹笑,“你終於醒了?”

“是你救了我?”程錦繡問。

賀雲峰想到昨晚的事,又羞又愧,忙說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的,並不是有意要看光姑娘,你若是生氣了,想怎麽打罵我都成,我絕無怨言。”

程錦繡面上的表情紋絲不動,聲音聽不出喜怒,“罷了,橫豎我也是將死之人,還在乎那些東西做什麽?”

賀雲峰急白了臉,“昨天的事,我聽杜姑娘說了,想來那縣令夫人是個脾氣橫的,你別往心裏去就是了,何苦為了那種人搭上自己的一條命呢?不值當啊!”

“你不懂。”程錦繡眼眶中起了水霧,卻倔強地沒讓眼淚落下來,“你是從小被爹娘疼到大的孩子,不懂我這種人的悲哀,我不該留在這世上,否則只會給更多的人帶來不幸。”

“程姑娘。”賀雲峰挪到她身邊坐下,語重心長地勸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這麽說,也不知道你到底經歷過什麽,但我相信,只要你想,這天底下處處都可為家。”

“處處都可為家?”程錦繡苦笑,“我只求有個能吃飯睡覺的地方,可是從來沒有人肯容我,所有人都覺得我該死,以前我還心存僥幸,覺得都是她們的錯,我是無辜的,時至今日,就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該死了,你還救我做什麽,讓我死在這深山裏不是更好?”

“我是大夫。”賀雲峰凝眉,“大夫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程錦繡忽然偏頭看著他,“那如果我告訴你,殺了我才算是救我,你會救我嗎?”

“程姑娘。”賀雲峰認真地看著她,“別說傻話,你還年輕,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

程錦繡一臉苦澀,“赤條條來,赤條條去,人活一世到最後本來就是一場空,如果這中間我要遭受那麽多的痛苦,倒不如去得早一些,好讓自己早日得到解脫。”

“你看你,又在說胡話了。”

“因為你不是我,沒辦法對我感同身受,所以你才會覺得我只是在無理取鬧。”說到這裏,程錦繡已經紅了眼圈,眼淚將落不落,“賀二公子,你知道我曾經有多拼了命地想活下去嗎?為了活命,我可以忍受所有人的非議和指責謾罵,當她們都讓我去死的時候,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曾經我覺得,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個能讓那裏的人都接納我的地方,後來我也的確是找到了,可是我卻給身邊的人帶來了不幸。

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災星,合該去死,這世上還有誰能救我呢?”

“還有我。”賀雲峰突然開口,雙目明亮而堅定,“我雖然沒什麽本事,醫術也學得一塌糊塗,可是我不希望你死,不管是出於大夫還是出於朋友的立場,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你怎麽還是不明白?”程錦繡聲音拔高了些,但因為病還沒好,顯得十分嘶啞難受,“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多活一天都是一種折磨,我很痛苦,也不想連累周圍的人,所以我選擇死,你別攔著我!”

眼瞅著她大有一頭往火堆裏紮的架勢,賀雲峰嚇壞了,急忙撲過來摁住她,又因為自己身上沒什麽力道,所以只能用雙手箍緊她,不讓她再有任何動作。

“你放開我!”程錦繡不斷地掙紮,眼淚一顆顆掉進火堆裏。

“你看見沒。”賀雲峰雙手不得空,只好用下巴點了點火堆,“你的眼淚落到火堆裏,連個響兒都聽不到就被大火給吞了,如今的你,跟這滴眼淚有什麽分別?這世間從來有善就有惡,那些惡,就如同眼前的火,而你只是一滴渺小到沒人看得見的眼淚,你以為你死了,火就能滅了?”

程錦繡忽然停止了掙紮,雙眼呆楞楞地望著火堆,一眨不眨。

“你覺得活著痛苦,是因為你還沒遇到能讓自己不痛苦的事,或許你的經歷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坎坷,可是我希望你能振作一點。

這世上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會覺得自己幸福,所有的幸福都是有比對的,出身富貴窩裏的人,習慣了自小就錦衣玉食,或許他們覺得沒什麽,可在貧苦百姓眼裏,那就是幸福。

而對你來說,以前的經歷越痛苦,你想得到的就越簡單,因為在你看來,只要能完成一個小小的心願,就已經很滿足了,再多的,都變成了奢望。

剛才你說只想找個能安安穩穩吃飯睡覺的地方,那我問你,這個願望對你來說難不難?”

“難,很難。”程錦繡整個人像被抽幹了精元的人偶,木訥地回答了一句。

“那是不是只要有人能幫你完成心願,你就有活下去的動力和希望了?”賀雲峰不敢松開她,聲音越發地小心翼翼。

程錦繡陷入了沈默,片刻後爆發,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將他推開,嘶吼道:“你懂什麽?你以為我想要的又是什麽?你知道我被那些婦人又踢又打,連頭皮都扯下來的時候有多疼嗎?你知道婆婆寧願相信別人也不問我要一句解釋直接掄起棍子打我的時候,我有多難過嗎?你又知道,我自己的親生爹娘不信我,將我拒之門外,還說從今往後沒我這麽個不要臉的女兒的時候,我有多絕望嗎?

我想要的,是這世上的人能善待我一點點,我不求多的,只要一點點就好。

我想堂堂正正地走在大街上,而不是因為我的容貌被所有人指摘我妖媚惑人,又勾引誰誰誰了。

我想閉上眼睛睡個不會做噩夢的安穩覺,而不是在夢裏面都擔心有人會來侵犯我。

我想要的其實並不多,只要他們肯施舍一點點的善意,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活得這麽痛苦,我明明什麽都沒做,為什麽就是沒有人容得下我?為什麽不管到哪裏,所有人都覺得我該死?

你說有人能幫我,是在說你自己嗎?

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曾經嫁過人,冥婚上門給夫君守節。

剛過門不久,村裏的那些畜生就三天兩頭來騷擾我,想對我不軌,我一個弱女子,沒辦法對他們怎麽樣,只能盡量躲開,能避則避,可是因為村婦們的汙蔑,我婆婆不信我,給了我一紙休書將我掃地出門給村婦們隨意處置。

我還記得那是初冬,天上下著零星小雪,水裏刺骨的冷,她們把我綁在豬籠裏,所有人都站在岸上,眼睜睜看著我沈下水塘,我不停地呼救,可是沒有人肯對我伸出手,也沒有人肯站出來為我說一句話。

得虧我命硬,沒死在水塘裏,沖破豬籠爬了上來,我背著滿身的傷去找爹娘,爹娘卻不肯給我開門,說我做了不要臉的事丟了祖宗顏面,以後那個家再容不得我,也不會再有我這麽個女兒了。

我走投無路,怕被人發現,只能一步步往前跑,在林子裏過夜,身上的衣裳濕了,到了晚上結成冰,早上再化開,緊貼在傷口上,那種冷,那是我體會過的這世間最讓人心涼的冷。

我沒有錢,沒有吃食,可是我想活,所以我吃雪,一把一把地抓進嘴裏,靠那一口氣吊著,撐到了桃源鎮,可是,又有什麽用呢?

就好像你說的,這世間的惡就是一把火,我那麽卑微,那麽渺小,憑我一人之力,壓根翻不起什麽風浪來熄滅它,所以不管我到了哪裏,都逃不開這把火,我被包家父子騙入府,險些被奸汙,幾經周折逃了出來,遇到了你,遇到了曉瑜妹妹。

我以為,我的人生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可是直到昨天我才發現我錯了,並沒有人會因為這張臉而善待我,跟你們在一起的那些短暫時光,到底只是我的一場美夢。

我是個不該存在的人,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以後不會拖累你們,我也能少些心理負擔。”

賀雲峰被程錦繡推倒在地上,腦袋本來就暈乎乎的,再被程錦繡這番信息量巨大的話一沖擊,越發的懵了。

程錦繡望著他,“如今你知道了,我是這樣一個不堪的女人,有什麽資格得到別人的同情和憐憫?別說你幫不了我,就算是幫得了,也不過是出於同情,出於憐憫,可我恰恰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和憐憫,我只想要一份善待,只要外面的人都把我當正常人看,只因為我的言行舉止而評論我,而不是因為一張臉就判我死刑,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管幫不幫得了你,我都不準你尋短見,咳咳……咳……”賀雲峰一時激動,嗓子幹癢起來,咳個不停。

“只要你活著,總有一天會看到希望的。”賀雲峰病得不輕,說幾句就得咳上好一陣,害怕她突然做出什麽傻事,他又再一次撲過來緊緊箍著她,又怕將病氣再過給她,咳嗽的時候盡量別開臉。

程錦繡面如死灰,“如果這希望是用我大半輩子的痛苦去換的,那我不要了,我不想要了不行嗎?”

“不行!”賀雲峰也不知哪裏來的膽子,大聲道:“程錦繡昨天就死了,你是我救回來的,我既然看了你的身子,就該對你負責,我會堂堂正正地把你娶進門,從今往後,我是你夫君,你的一切,自然該由我說了算,我說不準你做傻事,你就不準做。”

程錦繡呆住了,傻楞楞地看著他。

賀雲峰擡起頭來,這回不像之前那樣輕易就臉紅不好意思了,而是直接與她對視,眼眸裏有說不出的真誠。

“賀雲峰,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程錦繡冷靜地問。

“我知道,我說要娶你為妻。”似乎是為了讓誓言更誠摯一點,他盡量拉開嗓子說。

“我是個殘花敗柳。”程錦繡面上早已木然,心中更是一片冰涼,早已激不起一絲漣漪。

“我不在乎。”賀雲峰搖搖頭,“我只想告訴你,我來找你,不是因為同情你憐憫你,而是因為我喜歡你,或許是從初見的時候就喜歡了,這種感覺,我也說不清楚,總之見不到你的時候,我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來,見到你的時候,我又怕你會嫌棄我,所以不敢靠你太近,偶爾能跟你說句話,我這心口就好像要跳出來似的,以至於我常常說不利索,還被杜姑娘取笑。”

“錦繡……”賀雲峰感覺到她身子放軟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樣硬邦邦的,他的雙手也松了些力道,換了稱呼,聲音更輕更柔,“你可願嫁我為妻,忘了從前,我們一起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

程錦繡嘴唇動了動,好久才緩緩吐出兩個字,“抱歉。”

“你是在擔心我娘,對嗎?”

程錦繡沒說話,被婆家休了以後,她就沒想過再嫁人,如今賀雲峰突然提出來,讓她覺得猝不及防,接受無能,更何況,之前賀母對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那還是在不知道她底細的情況下,要是讓賀母知道她是曾經因為那種事而被婆家休棄被村裏人沈塘的棄婦,賀母必然會站出來極力反對。

與其到時候難堪,倒不如早早就別卷進去,她已經看夠了太多的冷眼,聽夠了太多不堪入耳的話,不想這些話有天也會從賀母嘴裏出來。

“有的路,走一遍就夠了,我不想重蹈覆轍。”程錦繡再一次推開他,“不管你是出於喜歡也好,同情憐憫也罷,請恕我做不到放下一切嫁給你。”

“為什麽?”賀雲峰猶不死心。

“我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最好是一覺睡下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你是大夫,應該能幫我的,對吧?”

賀雲峰不同意,“你也說了,我是大夫,不是殺人犯,我只懂得救人,不懂得如何殺人。”

程錦繡沒說話,陷入了沈默。

“錦繡,你告訴我,要怎麽做,你才能好受一點,我一定拼了命地去做,只要你能開心。”賀雲峰看著她對一切都絕望的樣子,心下不忍。

程錦繡埋首於膝蓋上,一聲不吭。

賀雲峰更急了,“你真的打算扔下杜姑娘就這麽走了?你可知道,她猜出來你會因為害怕連累她而自己走人的時候有多著急,昨天我們是一起出來的,只不過他們去了另一個方向,若是不出意外,他們至今都還在找尋你的下落,你是她救回來的,就算要尋死,也該征得她的同意吧?你要是私自走了,把她置於何地?”

聽到賀雲峰說杜曉瑜,程錦繡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動容。

賀雲峰抓緊機會繼續道:“你說這世間沒人善待你,難道也包括杜姑娘嗎?她待你如何,我可是全都看在眼睛裏的,要不是真把你當成親姐妹,又怎麽會想方設法幫助你走出以前那些不堪的回憶,又如何會在得知你失蹤之後焦急成那樣?杜姑娘給你的,是你從來沒在娘家和婆家體會過的東西對吧,我只問你,暖不暖?”

“暖。”程錦繡含淚回答。

“暖就對了,那是因為她真心待你,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姑娘,不該任意踐踏別人對你的好,這樣只會寒了她的心,也讓你自己過得不好。

如果在你眼裏,這世間什麽都是黑的,什麽都看不到希望,那麽她就是你唯一的一絲曙光,你要相信她不會害你,不會取笑你,更不會用惡言惡語中傷你。

就算外面所有人都覺得你該去死,至少還有她會站在你那邊,支持你堅強地活下去,不是嗎?

你能有這樣的朋友,連我這個局外人都覺得羨慕,錦繡,你是個幸運的姑娘,老天不會那麽不公平的,以前給了你多少痛苦,今後就會用多少幸福來彌補你,杜姑娘就是上天賜給你的禮物,你該好好珍惜這段友情。”

“可是我……”程錦繡想起昨天在聚緣酒樓門前的那些事,還是過不去心裏那道坎。

“杜姑娘並沒有覺得你會拖累她。”賀雲峰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跟我說過她自己的經歷,所以我知道,她很需要也很珍惜你這個好不容易遇到的好朋友,很願意與你同甘共苦。”

“真的嗎?”程錦繡不敢確定地看著賀雲峰。

“當然是真的。”賀雲峰道:“我說多少都沒用,反正杜姑娘對你好不好,你自己心裏有數,如果你真的忍心把她的好一把扔掉要去尋死,那我就不攔著你了。”

雖是激將,賀雲峰卻還是很擔心,畢竟程錦繡現如今的情緒相當不穩定,只要稍微來點刺激,她馬上就能因為想不開而做出傻事來。

程錦繡淡淡地“哦”了一聲,又繼續抱著膝蓋不說話了。

賀雲峰看了看外面,雨早就停了,樹葉上全是雨露,風一吹,珠子似的直往下落。

拉回視線,賀雲峰看著程錦繡道:“你要是想通了,那咱們就回去吧,你要是沒想通,我就繼續留下來陪你。”

程錦繡這才認真看了賀雲峰一眼,昨天晚上的事她雖然沒親眼看到,但她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燒得滾燙,隔段時間又會落入一個冰涼的懷抱中,如今想來,為了給她退燒,他一遍又一遍地跑出去淋雨了。

想到這裏,程錦繡瞪他一眼,低嗤,“呆子!”誰讓他那麽做了?

賀雲峰見她臉色比之前好看了不少,心中也樂,“那你這是想通了?”

程錦繡站起身來,“我只是不想你這個身負懸壺濟世大任的大夫死在這深山老林裏,連屍骨都沒人發現。”

說完,伸出手去拉他。

賀雲峰就著她的手慢慢站起來,臉上樂開了花,跟個得了糖果的孩子似的。

程錦繡心想,這天底下竟還有如此癡傻之人,為了救一個不相幹的人,把自己弄得那麽狼狽。

順手從旁邊拿了兩根樹枝,遞了一根給賀雲峰,程錦繡道:“你自己杵著走,我力氣小,背不動你。”

賀雲峰忙道:“不用姑娘背,我自己能走。”

話雖如此說,賀雲峰的風寒到底是更嚴重一些,走路的時候都是飄的。

程錦繡無奈,只得一邊用樹枝拍打著草叢上的雨露,一邊拉著他防止他因為身子太輕而倒下去。

後來見他越來越沒精神,程錦繡只能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她則是伸手托住他的腰。

兩人就這麽一直往前,不知走了多久才徹底出了這一帶,沿著熟悉的路回到仁濟堂。

抓藥的夥計看到兩人這狼狽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忙親自把賀雲峰扶到內堂。

程錦繡道:“少東家染了風寒,趕緊給他煎藥。”

吳大夫道:“老夫瞧著姑娘的氣色也不好,快去廂房歇著吧,一會兒給少東家看完,老夫再來給姑娘看。”

程錦繡“嗯”了一聲,又問吳大夫,“曉瑜妹妹呢?她有沒有回去了?”

吳大夫搖頭,滿臉擔憂,“他們昨天出去找你,到現在都還沒回來,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回去了還是仍舊在外面找。”

程錦繡頓時自責起來,“都怪我不好,連累了那麽多人。”

吳大夫道:“姑娘放心,他們人多,是帶著衙差去的,想來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你回來了就好,以後可不能再這麽胡亂往外跑了,那麽多人跟著擔心呢!”

“我知道,這次是我太不懂事,以後不會了。”程錦繡頷首,擡步走到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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